镇坪古盐道,一条穿越历史的生命线。古盐道上的革命星火,则燃烧为划时代的伟大社会变革。———— 题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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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公上山(安葬)后,大舅一膝跪在地上:“妈妈,父亲被害了,求你别抛下我们,我会给您养老的。”“不走!不走!我会把你们带大的。”二十四岁的外婆誓不再嫁,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,直到四十四年后离开人世。
时至1938年,十四岁的大舅,为了偿还债务、维系一家人的生活,被迫放弃学业,踏上了艰险的镇坪古盐道,用瘦小的双肩扛起了家的脊梁。
谁都知道,那是一条盘旋在险峻的大巴山上的羊肠小道,是由槽道、栈道、石磴道连接起来的,上接云天,下临深渊。“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”,但却是大舅唯一的出路。他借了本钱,和本地大人结伴,开始了十多年的盐背佬儿生涯。
盐道上,长林丰草,野兽出没,一走几十里,荒无人烟。这年冬天,大舅一行人,正在竹溪河的沟谷里歇息,突然风声四起,抬眼但见沿河夹岸满是野羊,嗷叫声震耳欲聋,足有五百只以上,像一群脱缰的野马,临空绝尘,飞向天际。当大舅还在从未见过的壮观里陶醉时,一声尖叫让他目瞪口呆了。一个盐夫冻成冰块,尸体摔下山崖而四肢分离了,像被解剖的一样,肢体零乱地分散在沟谷的雪地里。后来,听人说那人冻死后卷曲在路上,有人嫌碍事儿,便移至路边,没放稳便滚了下去,谁知冻僵的尸体和冰块儿一样,一摔就破成了几块。
一失足跌落悬崖的、饿死的、被狼吃的,一幕幕惨景,让人不寒而栗。
最难熬的是冬天,大雪封山,山高路滑。多少次,赶不到旅店,只能用柴火烤热干粮充饥,然后扒开积雪,数十个盐背佬儿挤在一起,借助相互的体温,熬过漫漫长夜。他们把年幼的大舅围在中间,边搓手、边跺脚,以抵御风寒。
瘦弱的肩膀不知脱了多少层皮,更不知道有多少次险些跌落悬崖,又有多少次差点被河水冲走。而在艰难的背盐岁月里,大舅最难忘怀的却是同伴的一路照顾,并默默地告诉自己,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。
2
一坨盐,老秤80斤,相当于现在的90多斤。经过几年的磨练,大舅肩上的负荷也由半坨增加到满坨。当时的镇坪、平利盐价都不错,大概一斤盐可以换一斗(40斤)包谷,如果背到岚皋、安康则更有赚头。三年后,大舅终于凑齐了血汗钱,来到地主家:“蔡叔,终于把您的钱还清了!”地主老爷竖起了大拇指:“好样的!”看着大舅仍未离去,地主说:“你要借条吧,年代久了,也不知放哪儿了,我找到了就给你。”后来几次索要,地主都说没找到。
还清了“驴打滚”的债,涉世不深的大舅,就像一下子放下千斤担子一样,轻松地舒展着身子,一路蹦着跳着,心想“以后的钱就可以让兄妹上学了,更可以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了”。他哪里知道,欢喜过后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无奈。四十个大洋,三年的含辛茹苦,就那样打了水漂。
此后的日子里,大舅遇到断了粮的背佬儿,就去幺店子给人家买顿饭吃,沿道的乞丐也要施舍,回到家里一算,往返半个月的辛劳已所剩无几。然而,紧缩的眉头却瞬间舒展了,大舅想起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欣慰。
他卖了盐,返回钟宝,来到刘大娘家。他上次在大娘家讨水喝时,大娘说孩子病了急需用钱,想卖掉一头猪,价钱可以就行。大娘报出的价格,让他看到了丰厚的利润。可他又不能趁火打劫,便主动多给了一点。在大娘的“好人好报”的送别声中,大舅踏上了奔赴镇坪县城的崎岖小路。刚进城,便有警察过来:“卖猪要缴税,你先把税钱交了!老子几个月没粘荤了”,“老总,我要把猪卖了,才有钱缴啊!”,大舅一边对警察撒谎,一边在心里划着道道。持枪的警察跟着他,转了几天街,催他快卖。“卖猪了!卖猪了!”,他把价钱喊得老高,转了几条街,还是无人过问。警察嫌烦了,告诉他卖了猪赶快来把稅缴了。警察一走,他迅速以合适的价钱把猪卖了,揣着钱喜滋滋地抄小路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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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这次的买卖,保住了一路施舍的费用,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常有。想着自己危急时,别人的雪中送炭,就不能对需要帮助的人不闻不问。聪明的大舅,再次为自己好使的大脑感到自豪。他想起了一个人,一个无家可归、五大三粗的四川汉子。
再次踏上镇坪古盐道时,大舅计算好了与四川大汉同道的日子。他把提前预备好的一份干粮,拿出来与大汉共享。一路往返,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。大舅说,你这样辛苦,挣来的钱只能图个肚儿圆,剩下的钱住不起店,有时还得露宿街头,也不是长远的呀。可我有什么办法呢,家里人都被土匪杀了、房子也被烧了。我倒是有个法子,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,我家里房子宽,给你一间住,你只要闲时间帮我做些农活就可以。
流浪的汉子,一想到可以有间房子住下来,就满口答应了。大舅收拾了房子,安上了床铺,还为他置办了一套新衣,“如果你愿意,可以不做饭,就和我们一起吃!”。大汉犹豫不决,左右张望,贤惠的外婆一眼看出了大汉的心思:“你没家,这里就是你的家,你没亲人,我们都是!”大汉一膝跪在地上:“您就是我的娘!娘!”。
大汉很勤快,见事做事儿,一家人和和乐乐。转眼到了年底,正在一家人准备过年的时候,地主蔡家的家丁“黄癞子”来了,“老爷让我们来收账!”大舅一脸疑惑:“不是还清了吗?”。“你啥时还的呀?”一个洪亮的声音飘来,原来是蔡恶霸,手里拿着借据,“你看看,这是啥?如果不还就拿你家苏岩的地顶账。”大舅一下子明白了,先前还账时为啥不给借据,“这个挨千刀的臭恶霸”,原来是早有打算。其实,大舅家欠的是周家的债,蔡地主从周家搞到借条,就是看上了那块好地。他家有十几个家丁十几条抢,远近闻名,无人敢惹。不怕事的大舅,本要上去和他论理,却因手中无据,为了保全连着全家人性命的土地,只能忍气吞声:“你老人家宽限一下,我先还你点!”,大舅拿出了过年钱,一个快快乐乐的新年就这样瞬间化为乌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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债务的利息是本金的十几倍,大舅再次背着沉重的债务,就像盐背佬儿肩上的担子子一样,越背越重。
外婆看出了大舅的心思,更为大舅几年的辛劳化为乌有感到心痛,“吃一堑,长一智。唉,都是你父亲造的孽!”大舅猛然抬起头:“怎么能怪我父亲呢,他是做大事的,是为了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,他连命都丢了,一点帐又算啥?”孝顺的大舅,崇尚外公的作为,外婆一言,让大舅深感不安。一向自认为聪明的大舅,开始警觉了:这个险恶的世道,要事事留心啊!
外公是我爷爷的拜把弟兄,大革命失败后,爷爷严汉卿(1924年李大钊介绍入党)被中共北方局派往长安,担任农会秘书兼宣传部长,一年后回到陕南,继续开展地下工作。在平利,他有两个得力助手,一个是同族弟弟严焕卿(时任平利县财政局局长,中共地下党员),一个是外公(当时由粮食局局长提升为副官)。爷爷被国民党杀害后,外公十分苦恼,毅然辞职回乡,打算“出远门”,继续寻求真理。外公续了外婆后,数次经古盐道,奔波于川陕鄂之间。但因一个秘密来往的陈姓朋友,酒后失言暴露了外公近几年的行踪,被保安队胡队长以通共为名就地枪决。翻阅党史,我才明白,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,外公活动的那一带,正是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。外公、爷爷、严焕卿都是在北京求学的有志青年,他们的事迹和现实的残酷,让大舅快速成熟,更加速了他对时局的不满、对先辈的崇敬和对父亲的思念,所以他对外公欠下的债务,没有半点抱怨。
外婆是远近出名的贤惠人,一人带着孩子,节衣素食,勤俭持家。有人劝她改嫁,思维敏捷的外婆,笑着说:“我还没满58岁呢!”因为她的母亲是58岁改嫁的,大家都知道这事。外婆的巧言谢绝,感动了四乡八里的说媒人。外婆很精明,下厨、裁衣、接生,样样能干,常常奔波于方圆几十里,为乡亲们排忧解难,可谓德高望重。她用女性最美好的年华,撑持这个家,才有了大舅外出的机会。
依然债台高筑的大舅,做好了五年还清债务的计划。那个无怨无悔替父亲还债的故事,也在盐道上一路传开,大舅也因此有了新的麻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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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多数盐背佬儿因为没有本钱,都是给地主背盐,只能挣到极其微薄的苦力钱,大舅拿出了地主二倍的工价,既不亏人家,又让自己挣到更多的钱,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很快吸引了六个人的追随。
“你就收下我们吧!”,几个与四川大汉同样遭遇的盐夫,双膝跪在地上,像是投靠绿林好汉的壮夫。可大舅犯了愁,一下子增加五口人,家里哪有这么多地方啊!“好吧!”,大舅想了想,还是决定收留他们,“一人一间房子,我没条件满足大家,三人一间可以吗?”,大舅看着四川大汉,希望得到他的支持。善良的大汉善解人意,“我们都是无路可走的人,捆在一起就是一家人!”。
床是用废旧木板、竹竿、原木简单制作的,被盖也是七零八凑的,虽然简陋,却是定居了下来,一大家子人,忙里往外,不亦乐乎。可大舅却犯了愁,一个四川大汉,怎么都好办,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人,住的解决了,吃的咋办?看着他犯愁的样子,几个大汉却在一边痴痴的傻笑。原来,在回来的路上 ,四川大汉就和大家提出了这个问题,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对策。“我们不会白吃你的,还会帮你还账。”,四川大汉笑嘻嘻地来到大舅身边,“老弟,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,没有多余的想法,只是想安居下来,冷暖有序的生活,我们是盐背佬儿,依然干老本行,除了五分之一的零花钱,其余的全部上缴,由你自主支配,你看咋样?”,“那不成了剥削?不成!不成!”,他想起了父亲和我爷爷在一起的谈话,他们就是为了消灭阶级、消灭剥削,才奔走于镇坪、湖北、四川之间,想把地方组织“红枪会”改编为革命的队伍,才导致了国民党的追杀,自己怎么能违背父亲的意愿呢?四川大汉好像明白了大舅的顾虑,“那就这样吧,五分之三是生活费,五分之二是我们借你的,这样可以吧?”。
商量好了一起生活的办法,一行七人再次踏上了镇坪古盐道。这七个人就像一只龙头,吸引了六七十人的尾随,一支背盐大军,盘旋在随时可以亡命悬崖的盐道上,令土匪、地痞望而生畏。大舅无疑成了他们的首领,一路统一行动、统一食宿,互相帮衬。久之,队伍发展到了一百多人,也引来了官方、警方、军方的仇视。更要紧的是,他们在大宁盐场以最低税率上交了税费,断了地方和国民党临时驻军的财源。“从下月开始,盐运税收必须就地缴纳!”,镇坪警方向他们发出了警告,军方也贴出了“援军”公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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抗战胜利后,化龙山脚下的人们十分活跃。一支土匪队伍哗变,几个进步年轻人,密谋抢杀了土匪头子,并把队伍命名为“巴山游击队”,公开与当地另一支残害百姓的肖贵龙的土匪为敌。由于力量悬殊,便转移到镇坪、竹溪一带活动,后加入解放军。大舅预感到局势将要发生地覆天翻的变化,他十分兴奋,召集信得过的盐背佬儿,秘密收集着当地恶霸杀人放火、欺压百姓的证据,密切关注时局的变化,准备大干一场。
“红枪会又闹事了,把巫溪县城的大恶霸杀了,还分了财产。”,“听说巴山游击队在竹溪一带火了起来,抗粮抗捐抗税,老百姓是欢天喜地啊!”……闲暇时,各方信息在大舅耳边汇集,每一个音符,就像一剂清醒剂,刺激着大舅的神经。那不正是父亲追求的革命吗?靠劳力挣下的血汗钱,如果再缴一次税,哪里还有剩余的,这日子还能过吗?“干吧,想准了就大胆去做啊!”,父亲的教诲在耳边回荡,大舅似乎一下子看清了穷人之所以永远受穷的根本原因,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推翻那个反动的政府。
1948年夏,化龙山北坡,一个叫兵房街(现八仙地区)的小街上,出现了两个神秘的照相人。当时这一带,有钱人请人画个像就是最大的奢豪,照照片是想都不敢想的事。那两个照相人,自然吸引了很多有钱人。不久,解放镇坪和平利的枪声打响,国民党的军队很快土崩瓦解,古盐道上沸腾了。解放军的一队拿出了照片,逮捕了几个恶霸,包括姓蔡的恶霸和保安队姓胡的队长。另一支部队则在薛营长和李连长的带领下,与大舅会面。大舅按照首长的指示,放下一切私事,为部队筹粮,组织老百姓上山采割马料。同时,对负隅顽抗的土匪肖贵龙部的兵力部署、装备及驻地的地形地貌等情况,进行了暗中侦察。肖贵龙驻地燕子崖,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。按照大舅的提议,李连长率部佯装撤离,一月后消身匿迹。肖贵龙果然上当,大摆宴席操办婚礼。李连长带领一个班,化装成当地人混进宴会,不费一枪一弹,就在洞房里生擒了土匪头子肖贵龙。
部队在继续与土匪残余作战,大舅一行人则在部队工作人员的配合下,组织成立农会,主要是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和人民军队为人民的道理,让老百姓提高警惕,防止敌人复辟。
原来,那支背盐大军,早就加入了巴山游击队,以盐运为幌子,依然出入在镇坪古盐道上,活跃在川陕鄂之间。大舅说,镇坪古盐道上,汇集了东南西北的各色人等,三教九流,无所不有,是中原地区的信息枢纽,有了准确的信息,才能有的放矢地展开行动,做到运筹帷幄、百战百胜。
1950年,新中国成立了八仙区委,薛营长担任区委书记兼区长,大舅邹遵礼任狮坪乡党委书记,从此为革命奋斗一生。
后 记
大舅临终时,只说了一句话,“我说过,要像对待自己亲生母亲一样对待我妈,我没有做到!”也就是在他遗憾地闭上双眼时,他的后人和我们才知道,外婆不是她的亲妈。原来,外婆嫁过来还没生育子女,外公就遇害了。
“谁也不相信,那不是他亲妈!”,所有疑问在大舅去世后悄然揭开了神秘的面纱。